大二的暑假,我在爸爸工作的日本料理店打工端盤子。第一天剛到店裡,就有一位師傅跑過來跟我說,我應該要叫他「二哥」。因為我爸爸有兩個乾兒子,而他是第二個,所以是二哥。

所謂乾兒子,其實只是口頭上的戲言約定。他們一開始都是爸爸的徒弟,可能是特別投緣的關係,知道爸爸沒有兒子,就自告奮勇要當乾兒子,叫我爸「老ㄟ」(老子)。每當聽到這樣的稱謂,或乾兒子的宣稱,爸爸總是笑笑的,大有默認的意味,久而久之,名份就這麼定下來了。

算起來爸爸的徒弟也不在少數,但這麼多年來,成為我的乾哥的始終只有這兩位。這是爸爸在外面的事情,作女兒的是不知道的,連當作趣談提過一次也沒有,大概爸爸自己也不是那麼認真看待。可是那天,這位二哥跑來,煞有其事的來討一聲「二哥」的稱呼,他則叫我「二妹」,因為我是家裡的二女兒。

至於大哥,我在好一陣子後,陪爸爸去喝喜酒時才見到唯一一次,之後也不曾有過。我心中認真看待的哥哥,直到現在,仍只有一個「二哥」。

家中沒有哥哥,這位二哥以「爸爸的乾兒子」之姿出現,身份如此忽然卻又當然自然。我不知道叫「二妹」對二哥是否具有特殊意義,但我有另眼看待自家人的個性,這一聲「二哥」,代表特別的親切、認可稱謂所賦予哥哥的地位,我很高興多了一個哥哥,也喜歡有個哥哥的感覺。之後每次讀到虯髯客和紅拂女結義的情節,都讓我想起「今夕幸逢二哥」的喜悅之情。

我那時年紀還小,雖心中親近,卻沒有和二哥有太多接觸,也不常交談,可能是害羞、也可能是避嫌,不管哪個原因都是稚氣的。現在回想起來,很後悔沒有多像個妹妹一點。但二哥在打工的兩個月期間很照顧我,買飲料總會多買一杯請「二妹」,具體的好處因日子久了不復記憶,但和同期進來的幾個女孩子相比,可以感受到他的特別對待,例如二哥脾氣很壞,加上廚師的職場生態,一忙起來「動幹算」不離口,但印象中他從不曾兇過我,以致遇到生意好時要催菜,外場的其他同事還會派我去和二哥說。

因為和二哥不常談話,關於他的消息都是從旁人處得知的:二哥的原生家庭有兩個小孩,唯一的妹妹因意外去世了,他和父母的感情不好,媽媽說這個兒子陰沈、難以親近。家人的疏離,也許是他那麼認真看待「乾」親屬關係的原因。在我打工期間,二哥和一位暑假工讀的外場女同事交往了,我們那一梯次的外場都很要好,我也很高興那位同事好友成為「二嫂」。可是包括我在內,周遭的人都不看好這段感情,因為二哥脾氣暴躁,而女方是國立大學生,個性外貌都好,兩人學歷和條件差了一截。不過直到暑假結束,他們兩個還在一起。

打工結束後,我與二哥和同事好友都沒有聯絡了,再次聽到他們的消息,是他們要結婚了!很快的,聽說他們添了一個小女兒。接著,是夫妻失和分居的消息,好一陣子都聽說在努力當中,最後還是不行了,以離婚收場,小女兒歸媽媽扶養。另一方面,二哥和我爸爸都是火爆性格,好像是二哥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,兩個人決裂,我爸爸再也不願和二哥說話和見面,連我去參加二哥的囍宴都瞞著爸爸。後來爸爸失業,二哥也離開那家店,聽說到了台南工作,這時的二哥,應該是和妻子處於分居狀態。

今天,我又聽到二哥的消息,居然是個噩耗,二哥在台中租屋處燒炭自殺。據說,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,加上新戀情挫折。於是傳簡訊給台南的友人,拜託代為照顧前妻和女兒。等友人飛車趕至,會同警察破開房門,二哥倒在地上已無氣息,結束才三十五歲的生命。

二哥在台中當料理長,在這不景氣的社會,要撐持一家餐廳相當困難,他要為生意負責,大環境卻不是他努力就有辦法的。加上人地生疏,一個人住,周遭沒有人能夠訴說,還是台南的朋友收到他最後的囑託才發現出事了。

二哥身材挺拔,單眼皮小眼睛,眼神銳利,帶有戾氣,不笑時看起來兇,大家也認為他脾氣壞,但笑時眼底顯出純真的樣子。他有大男人強者特質,有責任感、會照顧人,有人說他個性陰沈古怪,有事深藏心底不對人言,他確實不是活潑明朗的陽光男孩,但那是習慣表現出剛強的一面。二哥固然性偏乖僻,但他是正派人,我不曾看過他和女朋友以外的女孩子亂開玩笑或打打鬧鬧,也沒有頻繁更換女友或同時交往的傳聞,這比起店裡其他廚師來說是很難得的。

這麼剛強的二哥,這才絕對讓人意想不到,大概他長期處於六親無靠、沒有人愛的感覺,硬漢性格更讓週遭的人輕忽了嚴重性。人比想像中要來得脆弱多了,孤獨和壓力,幾乎每個人人多少都有,加在一起的強烈化學變化卻能夠致命。如果有獨居在外地的家人朋友,請定時、隨時給予關愛,不要想著他會交到新朋友,就疏忽了聯絡,家人與老朋友的安慰力量絕對勝過新朋友,也是當事人比較容易將問題說出口的。

現在我很懊悔,知道他的婚姻出現狀況時,卻沒有去打聽他的電話,總是一再地聽說,最後聽到了最不好的消息,始終沒有把對他的支持和關心送上,也再也沒有機會。二哥,希望你守望著你最牽掛的家人,在天上得到平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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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胡花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8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