秀麗阿姨 @ ✿花吉的胡想聯翩

外公外婆生有五男一女，媽媽是唯一的女兒，因此我沒有親阿姨。如果只稱「阿姨」而不加上名字，那麼指的就是秀麗阿姨了。

秀麗阿姨跟媽媽情同姐妹，她跟媽媽同歲，比媽媽大幾個月，媽媽把她看作是自己從未有過卻很想要有的姐姐，而秀麗阿姨是家中的老大，習慣當姐姐，也頗以「姐」自居，把媽媽當成妹妹般照顧。

我們兩家結緣是租在同一棟透天厝的上下樓層，阿姨家租二樓，我們家租三樓。一樓的人平時不住在這裡，租來放做生意的攤車和出攤前備料。阿姨的老公金清叔叔和爸爸曾是餐廳同事，因此兩家的大人彼此認識，也都從事餐飲業。

媽媽一直感念阿姨救了爸爸的性命，爸爸有次胃出血住院一度情況危急，阿姨大老遠的跑去旗津代為求神問事，冥冥之中有神明的力量加持配合醫藥，爸爸才轉危為安。

我們家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，阿姨家則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。媽媽早婚，同排行我們家小孩年紀較長，但兩家的小孩子倒是不常玩在一起。阿姨很想要一個女兒，而媽媽很想要一個兒子，兩人曾戲言不然來交換一個--當然不可能真的換，只是開開玩笑而已。如果真要換的話，阿姨應該會指名我，因為我們家小孩當中她最疼愛我。

阿姨為什麼最疼我？或許是小時候我的成績好，媽媽常拿我炫耀的關係。或者是因為阿姨從小幫我很多，付出愈多感情愈深的緣故，我也不知道。不過阿姨從不諱言最疼我。社會上當長輩的應該要表現公平，然而感念往往來自於偏心，之所以對某人的感念特別多，常是由於受到偏愛的緣故。我對阿姨便是如此，心中總有一份特殊與深刻的親切感，即使很久沒見，仍記得她在我小時候最疼我，想主動去親近她。

我們兩家陸續搬走後，再後來阿姨自己開店做生意，聘請媽媽當店裡的點菜服務員。當時我讀國中，剛上國一家裡買一輛腳踏車供我上下學通勤用，沒想到不到一個月，這輛簇新的紫色淑女車停在家門口半夜失竊，整輛車不見。爸爸罵我車子為什麼被人偷走？我車子被偷已經滿心委屈又挨罵，忍不住回嘴回了一句，然後就不得了了，惹得爸爸大罵，幾天後我勉強向爸爸道歉收場，但是爸爸就不管我怎麼去學校了，反正買給妳的車被偷了，自己想辦法！

我走路上學大約一個禮拜，阿姨從媽媽那裡知道我的腳踏車被偷了，叫我晚上去她的店裡，附近有一輛停放很久似乎是無主的腳踏車，雖然外觀破爛，但還能騎，阿姨把整輛車的車架用鐵樂士噴黑，看起來還過得去，說這輛車給我。過幾天又叫我過去，給我一個閃爍發光的車燈，叫我別在貨架上，免得整台車子黑色的，走夜路危險。她買給大兒子一個，也給我一個。把我跟她的兒子同等對待的意思。

之後，有一次我騎腳踏車搶黃燈被汽車撞上，幸好只撞到前輪，人沒事，但是整個前輪扭曲變形，連牽都牽不動只能棄車在路邊。爸媽還是沒過問，而阿姨在幾天內變出另一輛腳踏車，這輛車外觀更舊更差，甚至騎的時候我會感到不好意思，但還很好騎，至少讓我度過國中，等上了高中我才存夠零用錢買了一輛新車。當時，有爸媽以外對我好、又可以實際幫得上忙的人，對於我多麼安慰和感激，不管物質上、心理上都是。有時候爸媽並不理解和體諒孩子(我相信天下的爸媽都多少如此)，但是未必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都有另一個關愛自己的長輩，而且在孤立無助時又剛好在身邊，能適時的扶上一把。幸好那時有阿姨在，她可能不知道當時某種意義上救了我也不為過。多年後爸媽完全忘了這段事情，而阿姨只記得她送我一個車燈，她有印象的是把我當女兒的心意。

我上高中後，忽然阿姨的店收起來、人也失聯了，聽說外面欠一屁股債跑路了。阿姨叔叔負債的事一直以來都有聽說，有說叔叔賭博的、有說阿姨迷信到處亂拜神明的。叔叔跟爸爸借了一萬一千元沒還，阿姨也曾跟媽媽借錢，媽媽沒有錢借她(手邊只有有限的生活費，爸爸又管錢管得緊)，顧念阿姨當年相救爸爸的恩情，拿一條陪嫁的五錢重的金項鍊讓阿姨拿去當鋪典當，叮囑她一定要按月去交利息錢，有錢就贖回來。可是阿姨繳了兩三期利錢就沒再繳，金項鍊便被當鋪收走了。那條金項鍊可是嫁妝，對媽媽有特殊意義，媽媽非常心疼，又怕被爸爸發現。記不清是我大學時還是研究所的時候，有一次叔叔來我家敲門，說要借錢去補貨，當時我在家，媽媽不想借，看向我，我拿了五百元借給叔叔，叔叔囁嚅一聲似乎道謝就走了，姊姊也曾類似情況借給叔叔兩三千塊。人家說他們夫妻欠債太多了，借錢總是不還，就算當面跟他／她討也只默默，當沒這回事，借出去的錢像丟到水裡一樣沒有了。叔叔沒有透露住哪裡，媽媽也沒有問，畢竟誰願意被借錢不還，何況媽媽對金項鍊耿耿於懷。

就這樣阿姨失聯了十多年。前年(2022)接近農曆年的時候，阿姨和叔叔在我們家附近的市場內開了一家賣羹麵的小店，上門來打招呼，開幕那陣子媽媽無酬去幫忙十幾天，媽媽沒有忘記金項鍊，但畢竟珍惜這段姐妹情，當作報答她當年相救爸爸的恩情，就算了。我寒假回家順道去找阿姨，阿姨叨念我臉色不好，隔天就準備好某草藥燉雞腿，每天都有份，叫我每天喝補身體。原來這些年來阿姨和叔叔做辦桌生意，但是好像沒有存到錢，住處是租的，孩子早早離家自立了，夫妻倆做點小生意維持生活，還無法退休。阿姨聽到我買房子了很是欣慰，大大嘉許我一番。我唯一幫得上忙的，是幫阿姨的店寫宣傳文貼到臉書社團上。到我要北上那天，臨行前阿姨包好補藥湯連同一隻雞腿，叫我到台北加熱來喝，用心把我補到最後一刻。

可惜阿姨的小店不到一年就歇業了。媽媽說剛結束營業某天，阿姨跟媽媽借兩千元說要繳店面退租的電費，媽媽沒有借，並補了一句：「莫共小琪借，伊咧納貸款無錢！」媽媽出於保護我心切，不過阿姨沒有跟我借過錢(叔叔除外)，我也不知道阿姨若開口，我會不會借給她？或許她刻意不跟我借？隔年(2023)年假期間，我傳line問阿姨搬到哪裡，騎機車去大寮找她。阿姨過年前腳受傷還沒全好，目前沒有做生意，打算之後再找合適的地點開店。我準備一個兩千元的紅包，阿姨本來推辭，但我堅持她才收下。

今年(2024)前幾天，媽媽打電話告訴我：阿姨過世了！媽媽上菜市場聽認識的人說的，是去年11月間的事，據說肺部長腫瘤。11月至今，應該已經火化進塔了，我卻都不知道。她生病時沒有去探望，出殯時也沒有去送她一程。我不知道她臨終前是否曾想到我？我這個沒有名分的乾女兒應該要在場的。她知道生病乃至時日不多的那段日子，在最脆弱與病苦之際，是否曾經想過告訴我？見我最後一面？但凡我有盡到一點心，遺憾會少一點，如今人死永別，一切都不可追回，而我什麼都沒做，只能長抱無涯之戚。

都說生命無常，去年過年才見的阿姨，怎麼今年過年人就不在了呢？我一直在想能為阿姨做什麼？想為她祈求冥福。誦經或抄經文迴向、吃素、以阿姨的名字行善布施，然而做這些事讓生者安心居多，為的是彌補人故去之前做得不夠的缺憾，對死者是否有幫助、有多少幫助，則是渺茫不可知。所以人說「自求多福」，福由自做，行善積德總是自己的事，在有生之年好好做個好人才實際。另一方面，台語有句諺語「在生一粒豆，較贏死了拜豬頭」，不管現在我以阿姨的名字捐獻多少錢，早知道都不如去年包成紅包給她。阿姨和我媽媽同歲，算起來年紀不很大，但這就是無常的警惕，好好對待珍視親人朋友。

阿姨，願妳得享冥福，在天上繼續修行。若塵世的錢債未了，那就出生做好命人、有錢人，當個樂善好施的大善人，還諸社會大眾。祈祝妳離苦得樂，平靜安息。

秀麗阿姨